包兴桐
我们村的房子差不多都是一家一户,各顾各地挂在坎上,粘在岩壁上,藏在山坳里。一家一户一个院子,谁家没有院子,还真是想不起来。感觉没个院子,就像一个人短了一截下巴,看着就累人。院坦都钉了石块,干净,耐用,不怕猪拱。砌了矮矮的院墙,上面晒着辣椒、大豆、笋干、菜干;院门简单,像个栅栏,也不上闩,一推,就进去了,防畜生,不防人。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,院门更是一种摆设。院墙就是我们的路,在院墙上弯弯扭扭走过,一跳,就落进院子,故意把埋头找吃的鸡们吓得一阵“嘀嘀咕咕”。
只有阿棋家的院墙我们不敢走,吓死人。他们家在村子的最东边,孤零零的,安在一处悬崖峭壁上。大家从山下进村,远远的就看见他们家的房子,红砖黑瓦,像是搁在岩壁上的一个盒子。他们家和整个村子隔着一条山涧。下大雨的时候,山水“哗哗”往下冲,他们家通到村里的路就没了。水声是那么闹,怎么叫,阿棋都听不到。要是连着下几天大雨,他们家就像是搬走似的,悄无声息。烧饭了,看到他们家的屋顶冒出青白的烟,大家才放下心来。他们家的院墙外面就是悬崖,连院门都只好开在一边。下雨天还好,白雾翻腾,院墙外被填得满满当当的,看不出高低深浅;要是晴天,靠着院墙往下一看,万丈深渊,感觉那墙都在摇晃。胆小的,赶紧蹲下身,慌忙往后退,感觉那一片墙,脚下的地,正“哗啦啦”往下掉。不过,大家还是喜欢来他们家。夏天的晚上,人们三三两两跨过溪涧,跨进院门,把偌大的院子坐得满满当当,简直就像是在看戏。阿棋老妈忙着跟大家招呼,搬凳子。他老爸早把一大缸提前泡好的夏枯草摆在院墙上,旁边搁着一排白白亮亮的碗。风一阵一阵从悬崖下,峡谷里灌上来,带着谷底深潭清冽的水汽,冰凉酥骨。大家说,他对自己好,对大家也好。他好像总有空,坐下来喝喝茶,咬几颗炒黄豆炒花生。
我们小孩也喜欢有事没事往阿棋家院子跑。跳过溪涧,好像是去远地的亲戚家做客。走进院门,绕着院墙走一圈。可惜了,这么好的院墙,没人敢在上面走,走在阿棋家院墙上的只有他们家的鸡,可就是鸡也有失足的时候。
一天,我们正在院子里玩猫抓老鼠。我们喜欢在他家院子里玩猫抓老鼠。大家总是一个劲地把那只蒙着眼睛的瞎猫往院墙边引。胆子小的瞎猫一摸到院墙就怔住了,像是夏天夜里光脚踩到冰冷的蛇似的。今天大家玩得拖泥带水,不死不活。他家的鸡懒懒地蹲在院墙上,淡淡地看着我们,不时发出一两声寡淡的“嘀咕”。可后来,大家突然就起了兴致。没想到,居然轮到胆小的阿听蒙眼当猫了。大家使着眼色,卖力地逗引着阿听东西南北乱转。不一会,阿听就乱了方向。大家忍着笑,慢慢地把他往院墙边引。终于,瞎猫阿听到了院墙边上。他手用力一挥,想抓住一个想象中的伙伴。他愣了一下,他的手碰到了院墙上一块冰凉的石头。他又摸了一下,还是一块冰凉的石头。他愣住了,就那么抓着石头,不知所措。院墙上那只懒鸡动了一下身子,伸了伸脖子,饶有兴趣地盯着他。突然,有人一把扯下蒙在阿听眼前的布条。阿听下意识地睁开眼,看到了院墙外那深不见底的一片虚空。几乎没有丝毫犹豫,阿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:“啊——”
“啊——啊——”阿听持续地尖叫着,恐怖,凄厉。他双手紧紧地抓着院墙上的石头,双脚不停地跺着。他想离开那可怕的院墙,但又像是被吸住了似的无法脱身。
那叫声又尖又细,不断地攀升,转折,攀升。好像那院墙,那院子,正“哗啦啦”地往悬崖下塌陷。正在看好戏的我们,像是突然被蝎子蜇了似的四下乱窜。那鸡也惊得从院墙上飞起,习惯性地往院子里飞;大伙儿正好“轰”地四下散开,很多人直接就朝着鸡撞去。鸡一愣,本能地一避,向院墙外掉了下去,发出一串长长的凄厉的啼叫。阿听停止了尖叫。大家趴在院墙上一看,那鸡早没了踪影。只隐约从悬崖下飘上来细若游丝的哀鸣。
阿棋老爸从屋里跑了出来,到院墙边往山谷里看了看,对大家笑笑:“这不正经的鸡,这下够它受了。”
然后,他就从院门里跑出去了。阿棋说,他老爸一定是去找鸡了。
第二天,阿棋说,他老爸找了一个下午,还真把鸡找回来了。那鸡还活着,只是,显然被吓破了胆,缩着身子,看起来整整小了一圈,像是一只刚刚从壳里出来的雏儿。我们看着它缩在屋檐下,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,警惕,脆弱,柔软。阿棋老爸拿了把竹靠椅,坐在它的旁边,不时看看它,也不时看看我们。他个子不高,有点精瘦,但看起来和和气气,一点也不鬼,不凶。我们从来没听他吼过阿棋。他和我们的老爸不一样。他会陪阿棋练轻功、游泳、玩炮仗、药鱼、钓蟹、抓松鼠、摸田螺、夹泥鳅,会给阿棋做木枪,做木剑,做二胡,做笛子;他还会给阿棋炒瓜子,炒黄豆,炒花生,炸蟹,炸鱼,摘野莓,采藤梨,打柿子。我们不时围在他身边,跟着他的目光,关切地看着那只可怜的鸡。那鸡却不领情,一看我们围上去,就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,还发出不安的嘀咕,然后把头转向阿棋老爸,向他救助似的。
“被吓坏了”,他笑着说,“你们先不用对它这么好,管自己玩去”。
没想到,后来,那只鸡居然会飞了。我们在院子里玩的时候,它高兴了,站在院墙上,夸张地一个激灵,“喔喔”地啼叫一声,神气地一跃,便向着院墙外的悬崖飞去。就像一个在溪里玩水的孩子,它扑腾着,拼命地扇动着翅膀,划着弧线,向前飘着;但很快,它停止了动作,只让翅膀张开着,向那幽深的谷底缓慢而又迅速地射去。晴朗的天气,谷底的树木一片葱绿,像是一片幽绿的田园。阿棋他爸也跟我们一样靠在院墙上,紧张地看着。很快的,那鸡变成了一个点,最后,像一颗种子一样落进了那片幽绿里。
“我们家这只鸡——”他无限疼爱又骄傲地说,脸上还是带着他那温和的笑。然后,他走出院门。
“我爸去接它了”,阿棋对我们说,“它自己知道回家。可我爸每次还是要去接它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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